政治学是一门学科，也是一门科学。它有独立的概念系统、完备的知识体系和独立的公理体系。政治学的公理和现实生活密切相关，它涉及到群体利益、阶级利益等人类最根本的利益。可以说，政治学就是一门研究如何分配利益和平衡各种利益关系的学科。今天我要讲的主要内容，就是从现实中的政治现象说起，分析无处不在的政治学的公理。

那么，政治学的公理跟现实政治究竟有什么关系？

举一个例子：去年，中共十六届四中全会通过了"关于提高党的执政能力"的决定。对于我们学者来讲，首先要考虑的，就是通过什么样的措施，来提高我们的执政能力，其中最关键的因素是制度设计。

比方说，大家知道，我们现在农村实行村民自治。农村有两个权力机构：党支部和村委会，平常叫做两委会。但是到农村做个调研就会发现，这个两委会关系经常不融洽，甚至相互之间争吵、争夺权力，这种现象非常的普遍。这就反映了我们的制度设计有问题。在我们的制度中同时规定，这两个权力机构都是农村里最高的权威。我们有关的法律和制度规定，村委会通过民主选举产生，是村一级最高的管理权威。然而法律同时又规定，村党支部是村的领导核心。可见这样一个法律制度，如果两个人都想要权，他就会争起来，这就是制度设计的问题。制度如果不完善或者制度设计不好，很大的程度上就是因为，它没有能够很好地反应政治发展规律，也就是我今天要讲的政治学公理。

再举一个例子：现在虚假的政绩、虚假的数字，假、大、空，非常普遍。报喜不报忧，下级欺骗上级，提供的都是很多虚假信息，这样的案件层出不穷。有一句民谣说，"村骗乡，乡骗县，一直骗到国务院"，连中央领导都敢骗。那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政治现象呢？这里就有制度设计的问题。一些制度设计，违背了政治学里面的一个公理，就是由上到下的决策指令信息，和由下到上的决策效果的反馈信息，它是不能够走同一条管道的。

第三个例子，现在中央政府下了大决心，坚决要整治腐败，可是为什么这个腐败现象还是这么严重地产生，这就说明我们的一些制度肯定有问题。这些制度的设计违背了政治学的另一条公理，就是权力，必须受到制约。

英国阿克顿勋爵讲过一句话，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这个还不够，政治学公理讲到权力必须受到制约的时候，还有另外一个公理，就是如果权力要受到有效的制约的话，这个权力的制约它必须是个封闭的环。就是说任何一个环节它不能有遗漏，如果出现漏洞了，制约就失去了效力。所以现在我们这个制度一定是有遗漏，这样，才会出现这么严重的腐败。像最近，黑龙江省五个省级干部出问题了，刚刚最近宣布免职了。可见这就涉及到政治学的公理。

第四个例子，在我们现实政治当中，很多人觉得好像是官越大，身体越好，官越小，身体也越差。这是怎么回事呢？因为干部的任职制度规定，科长，四十岁以下，处长，四十五岁左右，厅局长，五十岁左右，省部长，六十左右。就是官越大他的年龄就越往上长。我们设计这样的制度，为什么不合适呢？比方说法官，法官是越老他越有经验啊，像我们的中医一样。可是现在法官也有级别，处级干部到了年龄也只能离职了，厅局级也要离职，这样的制度设计肯定有问题。这个制度设计就违背了政治学的另外一条公理--"下属权利原则"。政府是一个科层的体系，有上级、下级。上级权力大，职能也大，他的待遇也应当高，下级应当服从上级，这是天经地义的。但是不能够因此而否定下属，他有独立的、自己的权利和人格。不能因为他官小，身体也差了，他要提前离职，这就是违背了"下属权利原则"。

第五个例子，我们总是说政府是人民的政府，我们的官员叫做人民的公仆。我们中央政府，我们的老百姓都希望我们的干部、我们的官员，能够为人民服务。一直在强调，一直在采取这样的措施，希望他们能够为人民服务，对人民负责。可是为什么我们有这么多的官员，不是在对他所服务的对象负责呢？他的眼睛总是盯着他的上级呢？这里又有一个制度设计的问题，这种制度设计违背了政治学的另外一条公理：谁产生权力，权力就对谁负责。如果这个官是上级产生的，老百姓的利益和他上级的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官员总是以"产生我官职的是上级"，而只对上级负责。

第六个例子，当今社会存在这样一种现象："国家利益部门化，部门利益合法化"，从而导致"部门利益个人化"。这也违背了政治学的一条公理：政治理性原则。官员有理性，有其个人利益追求。所以，制度的设计时要将官员会把个人利益放入部门之中的情况考虑进去。

所以，通过上面几个例子可以看出，政治学的公理并不是远离现实生活，事实上它跟现实生活的联系是非常紧密的。我们现实政治应当努力的方向就是从更深的层次来思考我们现实当中所发生的一些现象，这就是我为什么今天要选择讲这样一个题目的原因。

下面我要讲的是更基本的四个政治学公理。

第一个公理：人类社会都有共同的政治价值。这些政治价值简单地讲就是自由、平等、公正、福利、尊严，还有安全。这些都是人类共同的基本政治价值。所有这些基本的政治价值，它集中体现在一个国家的人权当中，人权要体现这些政治价值。所以这里特别要提到一点，今年我们通过的修改宪法，把国家保护、尊重人权这一点加进去了，可以说这是一个里程碑式的进步。以前我们把人权当成资产阶级的东西，造成了我们很多现实生活当中的曲折，现在我们重新认识了，举起了这个人权的旗帜，也把人权当作是我们国家宪法所要保证的基本目标，这是一个非常大的进步。

第二个公理：人类要实现基本的政治价值，必须有良好的政治制度。政治制度就是政治生活的规范。从公民社会和政治国家的关系角度看，政治制度就是公民社会和国家签订的契约。它规定政府有什么权力？权力的范围在哪里？公民有什么权利？公民应当承担什么义务？国家的宪法就是公民与国家之间签订的政治合同。

当年有一个非常有名的英国自由主义思想家穆勒（Mill），他写了本书，书名是《论自由》（On Liberty）。我们当时有个非常有名的翻译家叫严复，翻译成中文的时候把它翻译成《群已权界论》。这个严复，不但是一个翻译家，他还是一个思想家，他就对穆勒这个书和他这个思想把握得非常的准确。穆勒在《论自由》中主要就是讲："群"，就是国家、政府；"已"就是个人，它们的权力的边界在哪里？就是政府的权力到哪为止，我个人的自由应该到哪为止，这就是《群已权界论》，这个政治制度就是要做这样的规定。

马克思他有一句非常令人深思的话，他说政治制度其实是近代的产物。它有一个契约，公民社会和政治国家之间签订这样一个契约。一种好的政治制度，就能够保障公民的基本价值或者人权得到更加充分的实现。一种不好的政治制度，即使有最好的政治家，最想把老百姓、公民的权利维护好、保障好，最后可能结果也适得其反。所以政治制度非常地重要。在不同的国家，在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政治，不同的政治体制。政治制度非常多，我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对政治制度进行分类。从社会体制的属性角度讲，可以把政治制度分成：奴隶社会政治制度、封建社会政治制度、资本主义政治制度、社会主义政治制度等等。从权利运行的方式来划分，政治制度可以分成内阁制度、总统制度、委员会制度、人民代表大会制度等等。从中央和地方的关系这个角度来分，可以把政治体制分为单一制、联邦制、邦联制等等。从权利主体这个角度来看的话，政治制度可以分成独裁制、贵族制、民主制。在这些划分里面，权利主体这个划分是最重要的。因为它直接决定，这个公民的权利到底有多少？到底应当通过什么样的措施来保护、维护公民的权利。

第三个公理：人类发明了众多不同的政治制度，但是到目前为止，对于维护公民的权利来讲，民主政治是最好的，最理想的制度。

民主是什么呢？民主就是主权在民，或者说是人民当家作主。具体地说，民主是这样一种政治状态，在这种政治状态下，个人的权利得到了最大或者最充分的保护。民主，我们可以把它既看作是一种实体，又看作是一种程序。所以我们说民主有实体民主，有程序民主。作为一种实体，民主就是这样一种制度，在这种制度下有一部法律，一般是宪法，它规定这个国家的权力是属于人民的。一般来说民主国家它必须有这样一个法律，不管它是成文的，还是不成文的。这是从实体的角度来讲。

但是民主不光具有实体的意义，而且同样地具有程序的意义，即必须有一整套实现民主的机制。民主就像一个陀螺，必须运转起来才有意义。

民主不是一个神话，有着非常具体的内容。只要称得上是一种民主，它就至少有五个要素。人们社会的民主政治制度有不同的模式，有中国式民主和美国式民主，有东方式民主和西方式民主，有社会主义民主和资本主义民主。但是不管哪种民主，它只要是一种民主，就至少要有五个要素。

第一个要素，民主政治是一种选举政治。在民主政治下，各级政府的领导们，应当是通过直接的或者是间接的，通过自由而公正的选举产生。

应该指出，利益对选举的影响是非常大的，而且可能影响选举的公正性。但是只要不断完善制度，就会使利益对民主选举的不利影响逐渐减少。

第二个要素，民主政治是一种参与政治。在民主政治下，国家要鼓励和保证公民去参与、最大限度地参与政府的决策，参与政治生活，甚至竞争式的参与。

第三个要素，民主政治是一种法治政治。在民主政治下，不允许存在一个凌驾于法律之上的个人和团体。法律是政治权力的最基本的合法性来源，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第四个要素，民主政治是一种权利政治。在民主政治的条件下，国家要保护公民有最大限度的自由选择权和自由言论权。与国家权力相比，公民的权利优先。当公民的自由选择权与他人和社会的选择发生冲突时，民主政治遵循"少数服从多数，多数保护少数"的原则。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民主政治，既是一种多数政治，又是一种宽容的政治。

然而，在实际社会生活中，少数精英往往把持着政治生活的主导权。这就可能导致多数人的利益和少数精英的意愿产生矛盾。按照民主政治的"少数服从多数，多数保护少数"的原则，民主应该尊重多数人的利益，少数精英应该向多数人倾斜。其实解决这一矛盾，根本上要靠制度设计。要在制度设计层面上不断提高公民的素质。由此可见，对公民的教育是多么的重要啊！可以这么说，一个健康和谐的社会不但要有好的官员，还应有高素质的公民。

第五个要素，民主政治是一种有限权力的政治。在民主政治这个条件下，任何个人和组织的权力都受到有限的制约。不允许产生一种绝对的，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权力。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民主政治也是一种有限权力的政治。

另外，民主政治也是一种公开的政治，任何民主都离不开公开透明化。这一个特征贯彻上述五个要素的始终。在制度设计的时候，要做到"官越大，越透明"。

同时，民主政治是有序的政治，民主不等于失控，不等于无序。民主政治的秩序应该理解为在动态中保持稳定。民主政治的实现是一个有序的、渐进的、推进的过程。

我认为，虽然民主有不同的模式，但是它应当有这样的一些要素，否则它就不是民主。从近代一直到现代，最主要的是两个潮流。一个潮流就是现代化，经济上现代化或者当时叫工业化。另外一个潮流就是政治的进步，就是民主。所谓世界潮流就是这两个潮流，现代化和民主。

第四个公理：民主是人类进步的历史潮流。近代以来，几乎每一个国家都称自己是民主国家。但是评价一个国家的政治制度是否民主，应当有一套客观的标准。

最后要特别地强调一下，虽然上述这些公理是政治发展的共同规律，哪个国家，哪个民族，哪种体制，它都要遵守这样的规律。但是这些规律发生作用的条件是完全不同的。就是说，政治的模式，在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时期，不同的民族，它是决不相同的。世界上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政治模式，也不应当去照抄、照搬哪一个国家的政治模式。

比方说我们经常讲西方的模式，西方的民主，其实西方的民主本身差别就非常大。日本在我们的概念当中也是西方，但日本的民主跟美国的民主差别多大！德国的体制跟美国的体制差得多大啊！所以说，政治上虽然存在公理，存在共同规律，但是决不等于说人类有共同的模式。我们中国肯定有自己独特的政治发展模式，我们的政治发展必然带有中国特色。

虽然每个国家都有每个国家的特色，但只要是政治要发展，要进步，社会要发展，就必须遵循人类社会共同的一些政治发展规律，这就是我今天要讲的主要内容。希望能有更多的同学对政治学感兴趣,去研究政治学，关心我们的政治发展。谢谢大家！

（本文根据2005年12月19日作者在法大的演讲整理，未经主讲人审阅）

整理：初新磊 赵锟

文字编辑：申永亮 高鹏